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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祖珩:艱難的歲月——憶曹總在碧口設計組

2020-01-11新聞來源:188BETApp

艱難的歲月——憶曹總在碧口設計組

2012年122日,天津大學水利係戚藍教授等一行3人到西北院,他們是受中國科協委托為老科學家立傳,而來收集曹楚生院士在西北院和在水電五局碧口設計組工作時的有關資料。在院4天,召開了與曹總(我們多年的習慣稱呼)在鹽鍋峽和碧口電站設計中一起工作過的人員座談會;到資料室查閱了有關文檔、資料;並對我進行個別訪談,由此勾起我對塵封已久往事的回憶。

曹總出生於1926年。1948年畢業於上海交大,留校任教。解放初期,以交大講師身份帶學生到治淮工程實習,幫助淮委解決了佛子嶺連拱壩設計計算中的一些難題,被時任治淮委員主任的錢正英看中,於1951年調到淮委任壩工組組長之職,連續進行了佛子嶺、梅山、響洪甸、磨子潭等水利水電工程的設計工作,多有創新。1958年調北京勘測設計院任黑山峽水電站設總,8個月後調到西北院。1960510日任命為西北院副總工程師,兼鹽鍋峽水電站設總和總工辦主任之職。196911月西北院被撤銷後,分配到水電五局碧口設計組任組長。19757月調到正進行潘家口水庫施工的水電十三局設計院任副總工。後到水電部天津勘測設計院任總工,繼而獲得設計大師和工程院院士稱號。1999年受聘為天津大學水利係終身教授。曹總是新中國成立後我國首批水利188體育官網app 事業開拓者之一,建樹頗豐,享譽水電界。

文化大革命初期,曹總在西北院因其曆史清白、技術業務好、作風平易、為人謙和、工作勤奮,深受院廣大職工好評,故未受到衝擊。西北院撤銷後,曹總偕夫人趙先平(西北院水工施工室水工二組組長)及子女,隨西北院分到水電五局的800人來到碧口水電站工地,其中參加碧口水電站設計和地質人員約80人組成碧口設計組留在局機關內,後因設計工作需要,又陸續從施工單位調入一些技術和描曬圖等輔助人員,最多時達108人,號稱“一百單八將”,曹總被任命為局生產部副部長兼碧口設計組組長,其任務就是負責碧口電站的設計工作。

碧口電站屬絕密的“三線建設”重點搶建工程,裝機30萬千瓦。一開始,電站的設計和建設就打破常規,摒棄一切固有程序,如:電站於19662月開始勘測設計,8個月完成初步設計,196612月通過初設審查。審查後補充初設和技施設計交叉進行。19676月國家計委和水電部聯合下文批準施工。19678月施工隊伍進點籌建,1968年元月,碧口地區發生大規模武鬥,死傷多人,因而停工數月。軍管後,19695月主體工程開工(開挖導流洞)。原計劃1970年底截流,1974年發電。以上速度是以往大型水電站建設中沒有過的。

1969年12月,當曹總擔任碧口設計組組長時,麵臨是艱難而又嚴峻的形勢。全國正處於文化大革命高潮中,一片混亂,工程實行軍事管製,而軍管會成員多為政工幹部(軍管會主任劉澤是蘭州軍區某獨立師政治部主任),他們階級鬥爭經驗豐富,而對工程建設和技術則一竅不通,迫於形勢和執行任務的壓力,急於求成,常常違反設計基本原則,瞎指揮,而設計人員完全處於無權的地位。電站地處深山狹穀區,遠離鐵路,公路簡易,交通不便,建設物資緊缺,雖屬國家重點搶建工程,仍常有許多物資供不應求,解決問題重要手段之一,就是不斷要求設計修改,壓縮工程量,如不滿足要求,就得挨批。在政治上,技術人員被稱為“臭老九”,名列地、富、反、壞、右、叛徒、特務、走資派之後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倍受歧視。在思想上,設計人員被認為是“保守”、“落後”、“崇洋媚外”、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的典型,動輒挨批、挨整、下放勞動,心情十分壓抑。在技術上,碧口電站技術複雜:是當時國內在建的最高土石壩;有在不良地質條件下大規模地下建築物;有高水頭、大泄量泄水建築物;有國內年木材過壩量最大的過木建築物;有大量金屬結構和機電設備創新項目。在設計條件方麵,由於時間緊迫,工程處於典型的邊勘探、邊設計、邊施工的“三邊”狀態,而設計和科研人員全部下放到工地,所有科技和學術刊物停刊,大量技術資料散失,技術上處於與世隔絕的狀態,而參加設計的人員,大多是60年代後畢業的大、專學生,他們雖具有奮發向上、攻艱克難、不畏辛苦、勇於創新的可貴精神,但還是實踐較少,經驗不足,困難重重,這也加重了設計主要技術負責人的責任和壓力。在工作上十分勞累,半個月休息一天,每晚都要學習、開會或加班到深夜,一星期至少要勞動一天,到洞內出碴、扛水泥、修公路……,設計組被群眾戲稱為蔣本興局長的“教導隊”,凡工地有緊急勞動任務,局機關首先派出的是設計人員,“隨叫隨到”。在生活上十分艱苦:住民房,設計人員絕大多數都住在碧口老鄉家中,一律二層樓木板房,通天透亮,一失火就“火燒連營”,一次被稱為“地質大院”的民房失火,設計組有好幾家全部家產化為灰燼;集體戶口,吃食堂,多粗糧,除逢年過節外,平時很少有魚肉禽蛋之類副食;雙職工無法撫養孩子,多數送回老家托親人照管;像我們這些年青人,工作十多年,仍是工作一年後轉正的六級技術員,未提一級,未增加一文錢工資。就是在上述種種惡劣環境中,以曹總為首的廣大設計人員,仍懷著對祖國、對人民、對子孫後代負責的崇高精神,把個人毀譽得失置之度外,把電站建設看成自己的事業和生命,堅持真理,實事求是,對於一些不合理和錯誤決定,對於一些不符合質量要求的施工問題,總是頂住各種“瞎指揮”和壓力,據理力爭。這方麵事例很多。現舉曹總親曆的一些事例。

1、1970420日,水電總局局長朱國華帶工作組到碧口,組成以工人為主體的“三結合”審查組,對電站設計再次進行審查。因按工程施工實際進展情況,計劃1970年年底截流無望,為了壓縮工程量,又要從設計上開刀。審查會開始,首先進行革命大批判,批判設計中存在的貪大求洋、爬行主義……。在會上提出壓縮導流洞工程量,降低導流標準,由實測洪水流量3260m3/s降為2500m3/s,將導流洞斷麵高度減少兩米;將設計洪水標準百年設計,千年校核改為百年設計、曆史調查洪水加30%校核(相當於500年一遇校核);還有多項變更,多是壓縮工程量。在審查會上,曹總坐在那裏聽,沒有表態,工人認為他是不同意修改設計,於是在100多人會場上,一個工人代表突然站起來大吼:“把美帝和蘇修特務曹楚生揪出來!”又接著吼:“曹楚生站起來!”,會場氣氛十分緊張,這時曹總就紅著臉站起來。還是主席台上的朱國華叫曹總坐下來,繼續開會。這次會議造成嚴重後果,致使後來一再提高防洪標準,給工程建設造成重大損失。

2、1970119日,導流洞開始澆築進口段4號倉第一塊底板混凝土,計劃晚上800開倉,因清倉不合格中,已梆紮的鋼筋網下仍有大量石碴,甚至還有柳條筐,這時拉混凝土的自卸汽車已到倉口,準備卸料,但設計人員就是不在驗收單上簽字而無法開澆,於是前方指揮部大為惱火,夜晚十點多,責令曹總帶領設計組30多人,鑽進空間隻有80cm高的鋼筋網下清倉8小時。而現場施工技術人員還站在鋼筋網上冷嘲熱諷看笑話。以曹總為首的設計人員寧肯接受懲罰性勞動,也絕不放鬆對工程質量的嚴格要求。

3、1971318日,截流的前一天局組織導流洞通水前驗收,由軍管會主任劉澤帶領各單位領導和技術負責人,從隧洞進口檢查到出口。然後在洞出口討論可否截流:各單位表態都同意在明天巴黎公社成立一百周年紀念日截流;局生產部一位技術負責人發言時,他從“在偉大領袖毛主席光輝思想照耀下,在軍管會正確領導下,在偉大工人階級艱苦奮戰下……,工程建設取得重大勝利,可於明天截流”;最後叫設計組負責人曹總發言,他沒有表揚任何人,而是從洞進口到出口列舉許多處工程施工質量不合格或有缺陷,需要處理等等,直聽得在場的設計組人員直冒冷汗,有的好心人偷偷議論說“曹總真是個書呆子,一點都不看臉色辦事”。其實那時技術人處於無權地拉,說不說都不起決定作用,第二天照常截流。

4、有一天深夜12點多,沿白龍江上下遊五、六公裏範圍內工地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在寂靜的夜空中震響!喇叭裏隻喊出一句話:“曹楚生!趕快把圖紙交出來!”這句呼叫,連續不斷,一直呼喊5分鍾,這不僅驚動了全局一萬多名職工,也驚醒了碧口鎮數千居民,設計組的一百多人更是驚慌,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件事成了當時一件奇談。第二天才弄清楚,原來當夜前方指揮部在工地召開生產調度會,檢查工程施工進度,當檢查到電站進水口施工時,發現工期拖後,追查原因。施工單位為推卸責任,謊稱:“施工拖後是因為沒有設計圖紙”。局領導一聽,勃然大怒,責命工地廣播站把上述喊話錄在錄音帶上,向全工地連續廣播。當時以曹總為首的設計組立即檢查,事實是設計組已在一個星期前就將設計圖紙送交施工單位了。事後沒有人對此事說過一句道歉話。

5、1971年截流後,開始大壩填築,為了搶施工進度,施工單位不顧設計人員反對,貿然取消了大壩防滲粘土心牆後的反濾層,這是大大違反設計原則和有關規範規定的。後經曹總等設計人員一再反對,並一再向水電部報告,直到1972年水電部派工作組到工地審查,在大壩心牆已填築到45m高時,才決定停止錯誤施工,返工處理:將已填築的心牆挖去一截,又補打了第二道厚0.8m、深68.0m的混凝土防滲牆,使築壩工期延誤了15個月,從而大大推遲了發電工期。這件事使軍管會十分被動,對設計人員更加不滿,又恨又怕,當時設計人員所受的壓力是可想而知的了。

這裏還可以提出一個佐證:原西北院另一個副總工程師萬宗堯,是留蘇副博士,是河床閘墩式電站的首創者,曾任青銅峽水電站設總,被認為是錢正英部長的“紅人”,也是在這一期間,隻身調往進行漢江石泉電站施工的水電三局任總工程師(設計單位是北京院),在工作中不堪政治和業務雙重壓力,最終留下遺書,跳入漢江自盡,結果隨滾滾漢江之水東流而去。大家聽訊後無不驚訝和婉惜,萬總是一位十分開朗的人,特別喜歡遊泳,文革初期,被院內造反派打成蘇修特務和反動學術權威,關進“牛棚”時,他還是有說有笑,帶領一幫“牛鬼蛇神”、走資派每天早上唱紅歌、背“語錄”,就是這樣的人,竟然在工作中選擇輕生,可見壓力之大。所幸曹總在碧口設計組內,下麵有80多名同由西北院來的老同事,對內團結一致,對外頂住各種壓力,幫助曹總度過艱難時刻。

6、曹總的調離。由上述一些事件可見,當時工程建設沒有能按計劃進度進行,軍管會壓力很大,自然就把以曹總為首的“臭老九”看成是妨礙工程建設的絆腳石,在工程建設處於緊要關頭,將曹總調往水電十三局。曹總調離時,水電五局局長蔣本興不在工地,回來後聽說曹總已調走,大發脾氣,訓軍管會成員:“把我年輕的總工調走,調一個老頭子來!”(調來五局的新總工顧淦臣比曹總大8歲)。順便說一說,蔣局長是一位老紅軍,為人正直、厚道,重視工程質量,對人無偏見,原任水利二師參謀長,朱國華是軍長兼二師師長,五局基本隊伍是水利二師原班人馬,從工區、大隊領導,到連、排幹部都是蔣局長的老兵,故隻有他敢訓軍管會成員。

曹總大約是在19757月底調走的,當時我在川北旺蒼縣老林坪幹校勞動,我於817日回到碧口時,曹總剛走不久。回來後聽說,曹總走後設計組黨支部還召開會議對曹總進行批判,可是沒有幾個人發言;我回設計組第二天,黨支部書記萬景濤還專門找我,要我整一份曹總在設計組各種問題的材料,寄往十三局,我覺得這屬於背後整人的“黑材料”,不夠光明正大,予以拒絕。上述做法,顯然是軍管會的授意,否則一個黨支部書記也不敢擅自組織批判會和寫“黑材料”,這也可證明當時軍管會對曹總的態度。

7、工程實踐結果證明,凡背離原設計的一些決定,有許多嚴重錯誤,諸如大壩返工;設計洪水標準一變再變;左岸泄洪洞發生冒頂大塌方(新增的一條泄洪洞設計推薦右岸方案,並報部批準,而施工單位強行改為地質不良的左岸方案,因而造成冒頂大塌方,處理工期三年多)等。使工程建設受到巨大損失,拖延了工期,增加了工程造價。故碧口電站建設雖然代表了我國七十年代土石壩最高技術水平,有幾十項科技創新,有六、七項技術榮獲1978年第一屆全國科學大會獎,但終因上述幾項重大失誤,而未能獲得全國優秀設計獎,僅右岸泄洪洞單項工程在1980年獲得水電部優秀設計二等獎。

綜上所述,可以看出,在文化大革命那樣的特殊年代,以曹總為代表的碧口設計組的全體成員,能夠不顧艱險,不畏辛勞,忍辱負重,不計得失,勇於創新,忠於事業,忠於科學的優良品德。當20089月,在碧口電站遭受5·12汶川大地震4個月之後,曹總以82歲的高齡,又站在碧口大壩的壩頂,看到經9度地震考驗的大壩雄恣依舊,電站僅局部遭到輕度破壞,經搶修,震後44小時即向當地重災區送電,58小時後向四川電網正常供電,解決抗災電力急需。想到40多年前雖曆經艱辛,但能為子孫後代留下一份造福的遺產,老人欣慰地笑了!

8、結語:歲月如流,而往事並不如所煙,它是曆史厚重積澱,是洗滌人們心靈的清涼劑。許多事是當代年青人難予理解的,憶往可以思今。最後附七律一首:頌曹楚生院士。

六十餘年開拓路,千山萬水任馳騁。

建成電站興百業,牽引清流利億農。

院士名高無自傲,大師權重不爭雄。

謙恭忘我勤勞作,德技雙馨照後人。

作者姓名:呂祖珩

出生年月:1936.1.1

單位:中國電建西北院

專業: 水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