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蘭人生的三次轉折

（小說）

一、

一九八九年夏天，彼時黃河上最大的水利樞紐龍羊峽水電站竣工了，這是李玉蘭從成都科技大學畢業前聽到的最後一個大新聞。

這個夏天李玉蘭過得並不好，父親所在的工廠效益莫名變差，於是父親成了最早被下崗的那一撥人，李玉蘭不知道的是，三年後更大的下崗潮將會席卷整個中國。由於父親下崗了，家裏麵也便失去了主要的經濟來源，在那個年代，這意味著李玉蘭的畢業分配將會麵臨極大的未知數。果不其然，李玉蘭被分配到了工程局——女生當中唯一一個。

看著同學們帶著畢業的憂愁與歡喜紛紛奔赴全國各地的設計院、水利局，李玉蘭拿著介紹信賴在宿舍不願離開，那是不甘與恐懼讓她遲遲不願動身走進自己的未來。她想逃走了，“回家吧，回到家裏等死算了。”

家，並沒有讓李玉蘭感到身心輕鬆。父親深受下崗打擊，認為自己實在沒有臉麵出去謀生，於是索性窩在家裏。看著母親每日精打細算經營著全家的生計，李玉蘭心裏終究是過意不去的。也許並沒有傳說中的一夜長大，李玉蘭彼時隻是想要換一個環境換一種心情，但是她又實在不知道去哪兒，於是第一次嚐試著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二、

帶著介紹信，經過兩天一夜的舟車勞頓，李玉蘭來到了四川最西邊一個叫做米易的小縣城，按照介紹信指示的地址，她找到了位於一棟兩層紅磚樓裏的報到處。也就是在這棟樓裏她第一次見到了師傅，一個微胖但黢黑的小老頭——其實師傅還不到五十歲，但是兩鬢全白使得他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接收人帶著李玉蘭來找師傅時，他正和幾個工程師一起在圖紙上指指畫畫，接過介紹信後他也隻是抬起頭來打量了兩眼——“你就是李玉蘭啊。”然後也不等對方的回答，就又低下頭去忙了起來。李玉蘭顯得有些手足無措，站了會兒便在桌子邊找個了靠牆的空位兀自坐下，然後疲憊的睡著了。

醒來時，窗外已經日落西山，朦朧中李玉蘭發現桌子對麵有一團黑影正在看著自己，不由嚇得哇哇大叫。“娃子，你醒啦？”李玉蘭聽到聲音方才驚魂甫定，原來是師傅。師傅順著桌子推過一個裝滿飯食的瓷盅，“來邊吃邊說，你這個女娃娃咋被分配到我這裏來了？”聽到這個問題，又聞到飯香，李玉蘭哇的一聲便哭了出來。

三、

大約一個月後，李玉蘭弄清了一些事情：師傅是陝西人，背井離鄉快二十年了，全國各地的跑，他說他隻會一件事，那就是修水電站；而大家現在聚在這個西南小縣城的目的，是為了一起幹一件大事——修雅礱江上的第一座水電站，二灘！這是一群熱情奔放的人，就像奔騰的雅礱江一般有著著永不枯竭激情。有那麼一段時間，李玉蘭也被這種激情感染，萌生出了幹一番事業的衝勁兒。

師傅帶著李玉蘭和其他工程師一起，扛著器材，早出晚歸，查看壩址、挑選營地，根據現場的條件與設計文件進行對比，優化施工方案，為整個工程的正式動工做著前期準備工作。師傅生活中隨和但是工作中卻十分嚴厲，雖然會盡量減少李玉蘭身上器材的分量，但是哪怕李玉蘭記錯一組數據也會被師傅發現，然後接下來的便是一頓語重心長的嘮叨。師傅經常說，“我們要做的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事，建成後將是全國產能最高的電站，發電量可以供幾十個上百個攀鋼都用不完，所以你娃得看仔細、記準確了，不能掉鏈子啊。”師父說的時候看著腳下奔騰的大河，眼生無限向往，“以後這裏會有一個兩百多米深的大湖，我的夢想就是等我退休後在湖邊上釣魚。”李玉蘭聽到癟癟嘴，“又來了。”因為她心裏有另一個打算——母親寄信來說，在城裏給她找了一份工作，“畢竟女孩子家在荒山野嶺跟著一群大老爺們兒混著不好。”

此時已經到了寒冬臘月，冷風吹得李玉蘭麵頰都皸裂了。一天師傅興高采烈的跑進辦公室，“娃兒，你看我給你帶啥了”師傅說著從衣兜裏扣出來一個牛皮紙袋，打開袋子是一大盒蛤蜊油，“我專門托人給你帶的，可憐娃，臉吹豁開了。”李玉蘭接過禮物，卻不見喜色，眼淚忍不住的往下掉，“師傅，師傅，我對不起你，過完年我就不來了。”

四、

時間過得很快，李玉蘭對自己售貨員的身份也還算滿意——如果沒有同學聚會的話。周年聚會，名為聚會，實則是炫耀大賽。這邊設計了大工程，那邊又規劃了大項目，當問到李玉蘭的時候，她沉默了，“我不能就這麼輸給她們啊！”

此時家裏境況已經好轉，父親也終於走出下崗的陰霾，他在春天和母親一起開了一家五金店，生意也還過得去。李玉蘭卻終究還是不甘心的，她在同學聚會時說了大話，“我在參與全國最牛的二灘的建設！”彼時她心裏已經種下一顆種子，她有了一個夢想。

再到米易，是九月，辦公室已經人去樓空了，打聽之後李玉蘭才知道師傅他們已經搬往了壩址附近的營地。李玉蘭安頓好之後已經是飯點，師傅在現場仍未回來。李玉蘭找到了師傅吃飯的瓷盅，在食堂打好了飯菜，然後放在熱水裏溫著。

“娃子，你咋回來了呢！咋沒人提前告訴我？” 師傅驚訝但依然親切，“師傅您先吃飯。”李玉蘭把自己的想法對師傅說了。師傅抹了抹嘴，歎了口氣：“娃子，你這麼做其實還是在賭氣，不成熟。這工地上連個女廁所都沒有，我私心並不想你回來。你得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而不是別人在意什麼。”師傅又頓了頓，“也罷，既然回來了還是跟我好好學吧，這個壩全修好估計得要10年，那時候我也差不多該退休了，你不一定會呆到那個時候，但多個徒弟，總是好的。”

五、

一年後，一九九一年九月，二灘水電站工程正式動工了，營地也開始熱鬧了起來，來來往往的人流與車流，彰示著這裏建設工作的繁忙。李玉蘭也在這裏找到了自己的角色，真正的參與到了二灘建設當中，兩年前畢業時那個青澀又有些倔強的小姑娘，已經變成了工地上的最富有生機的鮮花。師傅全心全意的培養，也讓她得到了長足的進步，甚至可以開始獨當一麵，隻要在人前提到自己的徒弟，師傅話語裏都是誇讚。李玉蘭發現自己熱愛這裏的工作，她開始和師傅一樣相信，“我們在做的是了不起的事。”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偷窺事件”的發生——正在澡堂裏洗澡的李玉蘭，猛然發現隱藏在房頂的眼睛，直勾勾的眼神徹底擊碎了她的自尊心與心理防線。尖叫聲回蕩在整個營地，慌不擇路的偷窺者被趕來的人群撞個正著。師傅從辦公區飛也似的跑過來把偷窺者打了個半死然後交給同事扭送派出所，隨後師傅又驅散了圍觀的人群。良久，李玉蘭呆呆的走出浴室，三月的營地仍然寒風料峭，見到師傅的瞬間李玉蘭終於情緒大爆發了，哭了半晌之後，對師傅說：“師傅，我想回家。”

六、

畢業第三年的同學聚會，李玉蘭又一次失去自信，但是她接受了自己是個售貨員的事實。“我的人生也許就這樣了吧，師傅你的夢想肯定能實現吧！”偶爾，李玉蘭會這樣想。

八月末的時候，李玉蘭收到了一個包裹，是一把遊標卡尺，還有一封信，李玉蘭一眼認出那把尺子是師傅寶貝，於是趕忙拆了信。看完信後李玉蘭失聲痛哭——八月中旬山洪爆發，師傅在抗洪搶險過程中重傷，吩咐完遺囑後便犧牲了，那把尺子便是師傅臨終前交代要送給她的。李玉蘭抱著尺子哭睡過去了，她又麵臨一次人生道路的選擇——信裏麵說希望李玉梅能夠回去接替師傅的工作，並且保證她的人生安全。

夢裏，李玉梅看見雅礱江上的二灘湖波光粼粼，師傅坐在岸邊釣魚假寐，師傅頭發全白了，整個人顯得更黑了，李玉梅激動的走過去，師傅聽見腳步聲轉過頭來，笑了：“娃子，來啦！這湖漂亮吧，新千年了，我從來沒想過我也能活過兩個世紀呢！”

後記、

李玉梅追隨著師傅的腳步與夢想，以及個人的人生理想回到了二灘。二灘水電站一九九八年第一台機組發電，二零零零年正式竣工。

（根據多人真實故事改編。）

作者：王涵出生年月:199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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